街坊上有个小姑娘,身段举动都像他死了的女儿。一朝瞧见他拖着小辫子的背影,他就浑身发抖,跟在后面;看到孩子回过头来而明明不是他的女儿的时候,他真想把他勒死。他抱怨哀斯白闲家的孩子在上一层楼吵闹;他们已经被父母管教得很安静了,但只要在屋子里迈着小步走几下,他立刻打发仆人上去要求静默。克利斯朵夫有一回带着那些小姑娘从外边回来碰到他,被他瞧孩子的那副凶狠的目光吓坏了。
一个夏天的晚上,这个活死人正靠近窗子,坐在暗中发愣,脑子里一片虚无,忽然听见克利斯朵夫的琴声。他惯于在这个时间一边弹琴一边幻想。他听到这音乐就恼,因为迷迷糊糊的境界被扰乱了。他愤愤地关上窗子;可是音乐直钻到房间里头,使他恨极了。他心里想禁止克利斯朵夫弹琴,但是没有这权利。从此,每天在同一个时间,他又愤怒又焦急的等琴声开始;倘若开场得迟了,他的怒气只有增加。他不由自主的要把音乐从头听到尾;等到音乐完了,他那个麻痹的境界再也找不到了。——有天晚上,他待在黑魆魆的卧室的一角;从紧闭的窗子中透过来的遥远的音乐使他打了个寒战,久已枯涸的眼泪居然淌了出来。他过去打开窗子,一边听一边哭。音乐好比雨水,一点一滴的渗透了他枯萎的心,它又活过来了。他重新见到了天空、明星、夏夜,觉得像一线暗淡的光似的,心中有了些对于生命的兴趣,对于人类的同情。夜里,几个月来第一次,他的孩子在梦中出现了。因为使我们接近亡人的最可靠的办法,是积极的参加生活,他们是跟着我们的生存而生存,跟着我们的死亡而死亡的。